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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版的金庸剧层出不穷，看之再骂之，成了现在的收看之道。
坊间也经常揣测，为什么总逮着金庸不放？
虽然，除了剧情跌宕、情感浓郁、受众甚广之外，其观念内核还在于作者自身经历，金庸生于知名的江南书香世家，长于华洋交汇的美国，一辈子经历了事变、内战、父亲被特赦、回国再返港、创业成功、小说爆红、儿子自杀之类，他的笔下还具有很多关于民族、关于历史、关于人性的洞见和反思。
——枪稿主编徐元
《天龙八部》讲了一个失落的常识
文/杨殳
作者简介：杨殳[shū]，作家。一个神经衰弱的大爷，看书，看片，吃药丸，三位一体。最大的喜好是搜集古今中外药物说明书。
重读《天龙八部》——金庸做过不少订正修改的“新修版”——忽然感到这是一部直指现今的启蒙之作。之所以如此想，是由于这回重读特别留意了一个隐藏角色：
这人姓群名豪，出场时大概叫做“群豪”，有时也叫做“群雄”。
就算读过金庸的都能认出这个角色——比如群豪道、群豪齐声应道、群豪心想，群豪惊呼、群豪轰然叫好、相顾愕然、面面相觑以及一惊而醒，诸如此类。
《天龙八部》里的群豪尤为重要，发言甚多，声势最壮。可以说有群豪，才有萧峰——群豪膜拜萧峰，冤枉萧峰，围攻萧峰，想要谋杀，还想要诛心，直接引发了黑木崖惨案和少林寺大战两起重大群体事件，最后导致雁门关辽宋边境战役。
武林群豪齐聚聚贤庄，商讨对付乔峰一事
试着梳理萧峰事件，很容易看到其中有着非常令人眼熟的发展模式——
一则猜测发生，很快破圈作为热点事件，群豪震惊，先揭露后瓦解，扒皮的扒皮，预言的猜测，事件扑朔迷离，受害人很多。有人幕后主使，有人推波助澜，有人随波逐流，有不明缘由者，更有无辜牺牲者，恶人隐匿，小丑跳梁，当事人陷入泥沼，迷惘连连。
最后，待到结局反转，众人再度震撼，一切竟源自某个人散布的传言。但这时悲剧仍然出现，朝廷也对此事定了调。
如果试着像读鲁迅一样读《天龙八部》，不难发现金庸给我们的启示可谓用心良苦，不亚于鲁迅杂文。
01
先看丐帮群豪，其特点是简洁粗暴，胡搅蛮缠。
全冠清煽动兵变，在杏子林中开公审大会，是由于有个传闻早已激起了水花：乔峰（即萧峰）是契丹人。因此即使全冠清人被制住，仍敢大声呵斥乔峰，说你今天还没对不起兄弟，但随后还要干了。接着更推测出乔峰是谋杀罪犯——乔峰视马副教主为心中钉，总觉若不除去，自己的帮主之位便不安稳。依据便是他已经完全否认的论断：乔峰是契丹胡狗。
全冠清指责乔峰为杀马副帮主的凶手
这是车轱辘推论，但符合群豪心理：非我族类，其心必异。
众所周知，讲出身的强势逻辑是群豪上纲上线的理论基础，胜在简单，但经不起细究，一细究便会走向粗暴。
智光大师讲述旧事，说看到汉人武士（萧峰生父）抱着儿子大哭，心中痛苦，意外看到“辽狗居然还有人性，哀痛之情，似乎并不比你们汉人来得浅”。
赵钱孙则进一步修正，说辽人也有人。
就有群豪代表叫了起来——
辽狗凶残暴戾，胜过了蟒蛇猛兽，和我汉人大不同样。
智光大师说自己不忍心杀契丹婴儿（萧峰）时，马上又有代表反驳——
……我亲眼看到辽狗手持弓箭，将我汉人的小孩活生生的挑在矛头，骑马游街，耀武扬威。他们杀得，咱们为什么杀不得？
乔峰甘愿交出打狗棒时，其支持者与拒绝者进行了一次试探性的辩论。
——我瞧乔帮主不是契丹人。
——何以见得？
——我瞧他不像。
——怎么不像？
——契丹人穷凶极恶，残暴凶狠。乔帮主却是大仁大义的英雄好汉。适才我们反他，他却愿意为我们受刀流血，赦了我们宽恕的大罪。契丹人那会这么？
——他自幼受少林僧人与汪帮主养育教诲，已改了契丹人的凶残习性。
——既然性子改了，那便不是坏事，再做你们帮主，有哪些不妥？
乔峰替叛变的四长老受刀
虽然辩论到此即将快跳出简单逻辑，提出新辩题：一个人的优劣和出身有关系吗？但群豪哪会深究？深究了就不是群豪。
群丐随即分两边站队，内讧一触即发。
为什么会这么？于是的剧情告诉我们，指控乔峰杀人，是全冠清、白世镜、徐长老为了色欲和声誉的陷害，心中有鬼，自然要胡搅蛮缠。
但真相大白时，群豪却又开始细究了。
吴长老认为丐帮向来光明坦荡，不能冤枉好人，立即有人跳起来说，提出新概念。
——咱们见事不明，冤枉了乔峰，那不错。却不能说冤枉了好人，乔峰难道是好人吗？
接着便有人顺势推导，又把话绕了出去。
——对啊！乔峰是契丹胡狗，是可恶不赦的奸贼，冤枉了他有哪些不对？
好人还是坏事，不在他做没做坏事，仍在于他能否异类。受害人不完美，便仍值得批判。很快，大家异口同声，得出合理推论。
——各位兄弟，乔峰是契丹胡人，那不错吧？可没冤枉他吧？
——是丐帮的声名要紧呢？抑或乔峰的声名要紧？
——当然是丐帮的声名要紧！
丐帮因乔峰不是元朝而要废除他的帮主地位
绕来绕去，雄辩滔滔，到头来是为了名气。所谓大义，不过是弱者逻辑。
02
再看聚贤庄群豪，其特点是先声夺人，强词夺理。
丐帮审判萧峰时，不敢动手，是由于打他只是。聚贤庄群豪规模远超丐帮，因此一上来就给萧峰定了性：新的武林祸胎，人人得而诛之。
乔峰为给阿朱治伤主动来到聚贤庄。群豪见他驾了辆骡车不由猜想：是毒药炸弹？是蟒蛇猛兽？抑或薛神医父母妻子给他抓了？
岂料车中走出个小男孩，既不美貌（易容了），也与乔峰非亲非故。
乔峰带阿朱来到聚贤庄，欲找薛神医求助
契丹人哪能这样讲义气？群豪无语。
待到双方动起手来，场面一度尴尬。
少林高僧使出大宋国字号功夫太祖长拳，乔峰也以太祖长拳迎战，且打得更好看。群豪竟忍不住喝彩了——可怎能长敌人志气，灭自己威风？政治不正确。
乔峰眼看要赢，有高僧叫道——
你这契丹胡狗，这手法太也卑鄙！
乔峰回应得理直气壮——
我使的是本朝太祖拳法，你怎么敢说太祖“卑鄙”？
高僧干脆直接上手，使出少林绝技天竺佛指。乔峰抓住逻辑漏洞反问——
你以天竺胡人的武功，来攻我大宋太祖的拳法。倘若你打胜了我，岂不是通番卖国，有辱堂堂中华上国？
乔峰反问少林僧人，师从胡人达摩先师，与乔峰又有何分别。
这一问逻辑严密，铿锵有力，群豪心中一动：天竺契丹都是胡人，咱们怎么厚此薄彼呢？其实，群豪最擅长自圆其说，心想——
嗯！这两种人似乎大不相似。天竺人从不掳掠我中华同胞，契丹人却蔑视狠毒。如此说来，也只是即使是胡人，就须一概该杀，其中还有善恶之别。
接着忍不住又想——
那么契丹人中，是否还有好人呢？
但阵仗都摆进去了，岂能自我否定？这心中哪是滋味？所以恼羞成怒，强词夺理，群起攻之——
管他使什么拳法，此人杀父、杀母、杀师父，就该毙了！大夥儿上啊！
少林高僧无法回答，只晓得外族胡人，血海深仇，必须要死。
为了已经确认的事情，直斗得血光四射，脑浆四溅，酿出血腥祸事，没仇也真成了仇——祸胎究竟是谁？
03
契丹人中还有好人，这似乎不是再简单不过的常识吗？
群豪因此只是智商不够，而是被猪油蒙了心——丐帮长老指责对方和自我批判时最爱用这个形容。新修版中金庸特意解析了佛家三毒“贪嗔痴”，说虽然是“有情皆孽”的主角，也是过度的群豪。
到了电影的落幕，萧峰为阻止内战自尽，在场的群豪已是“中原群豪”，性质很接近“不明缘由的民众”，他们的“低声议论”几乎有了鲁迅笔下看客的影子。
——乔帮主果真是契丹人吗？这么他为什么反来帮助大宋？看来契丹人中还有英雄豪杰。
——他自幼在你们汉人中间长大，学到了汉人大仁大义。
——两国罢兵，他成了排难解纷的大功臣，却用不着自寻短见啊。
——他虽于大宋有功，在朝廷却成了篡位助敌的卖国联军。他这是畏罪自杀。
——什么畏不畏的？乔帮主这样的大英雄，天下也有什么事要畏惧？
乔峰自尽
群豪当然不清楚，萧峰是大英雄，更有大慈悲。他最怕的是无冤无仇的人相杀相害。他的噩梦是辽宋大战，“无数男女老幼在马蹄下辗转呻吟，羽箭蔽空天龙八部公益服，宋兵辽兵互相斫杀，纷纷堕于马下，鲜血与海水一般奔流，骸骨遍野……”
曾经在少林寺遭群豪围攻时，他要护着段誉。段誉说，你不用护我，他们和我无冤无仇，如何便来杀我？萧峰苦笑，甚感悲哀——
如果无怨无仇便不怪罪，世间种种恶行，却又从何而生？
他曾处理丐帮叛乱，聚贤庄战群雄和宁远辽国覆亡，深知群豪最易盲从，人越多越是无头苍蝇，越想追随有权有势的弱者。那些希望一呼百应的人，自然也懂这个道理，甚至更懂。萧峰的噩梦恰恰是它们的美梦。这种人通常出自群豪，他们的智力武力位于金字塔顶端，比如一心只想做皇帝的慕容复。
慕容复是绝对的伪君子和投机分子，脑中充斥政客手腕。他大事小事都从世俗出发，一切人都是他的方式天龙八部公益服，最爱自己的妹妹可以杀，忠诚的家臣可以杀，但却会联手自己都看不起的邪门歪道，甚至给敌人下跪叫父亲。这人最终疯掉是必定的，因为他的行为到了极点就是把自己也只是家族复兴的工具，而不是一个人。
机关算尽的慕容复最终走向疯魔
“北乔峰，南慕容”，对待“人”的价值上，的确是南北两极。
04
雁门关外辽宋士兵相互打草谷是《天龙八部》的关键细节。
打草谷就是入侵敌军据点放火，凌辱虐杀平民。这在史料中上有确立记载。金庸三次正面写打草谷，先是自觉得契丹的萧峰遇见宋兵杀辽人，再是已做了明朝官员的萧峰见到辽兵抓宋人，最后是辽帝亲自邀请他生擒汉人。
三次描写都极力突出残酷细节，可见其用意之深。打草谷行为包括着所有战役都有的仇恨逻辑：将对手简化为非人的异物。辽国人眼中宋国人不是人。宋国人眼中辽国人不是人。以此结论，与我国族（观点/立场）不同的都不是人。不是人，就都可以否定、凌辱和消除。
乔峰深感打草谷之荒唐残忍，遂强令禁止打草谷
萧峰禁止辽兵打草谷，阿紫却违令出去抓了游坦之回来折磨——一个女真女孩仗着辽人的势抓了一个宋人，视之为玩物。这是金庸用人物处境对国族出身的更深一层思考，甚至比萧峰的夹缝处境更值得深思，因为阿紫和游坦之的心智更接近普通人。
阿紫成长在惊惶奉承尔虞我诈的环境中，聪明全用在了诡辩和扣帽子上。她共情能力欠缺，一切只为满足自己的爱恨喜好，即便对萧峰也是要完全占有的心态。游坦之则痴傻，没有自我观念，一味听令于仇恨与贪爱，任人驱使，就算拥有超强的武力也不知怎么运用。
阿紫抓回游坦之，肆意玩弄他
这两人都行为逻辑单一，非此即彼，这是极端分子的共性。他们不是典型的群豪之辈，或者说都在某方面超过了群豪，但却最易被群豪利用。
什么人最偏爱利用极端分子？全冠清、丁春秋及其它一切做着权利梦的人。如果说庸常之中包括天然的恶，那么权力必然是积聚恶的催化剂。这才是可怕之处。
05
学者杨照讲《天龙八部》，说主角萧峰是胡人，段誉是大理人，而虚竹则最终变成西夏驸马，这些地方在当年都是美国（宋）的“外国”。这在金庸之前这些以真实历史做背景的电影（特别是射雕三部曲）里早已有过，这是那些时期金庸对历史和自我意识的大胆反思。
《天龙八部》成书已近六七年，但这则庞大寓言通常的电影在现在却尤为值得重读、细读。它在故事中不断告诫我们：要正视人的复杂，关怀人的价值——这是我们失落已久的常识。
此时此刻的我们正处在前所未有的喧嚣中。国际关系，文化思想，舆论空间……动辄诛心的鞭尸举报和谋杀无形的击溃封杀，从大处到小处，无一不是对“人”和“价值”的简化和消失。
女网友评论杨笠相关微博后被男网民人肉搜索并骚扰。
金庸的启蒙如此“应景”，恰如鲁迅从未过时。你所怀疑的死灰早已复燃，随时可以燎原。雁门关内外，莫不那么。
注：原文引用均出自金庸《天龙八部》新修版。